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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一个“穷骨头”——纪念我的伯母

发布时间:2024年03月25日 09:06  点击:

这是我第三次坐殡仪车了。一同押车的还有家族里的几位叔父、兄弟。开车的司机依然是殡仪馆的小国师傅,路也依然是通往火化场的那条已经熟悉了的路。不同的是,火化车后面的棺木里,躺着的是我的另一位亲人了。
  伯母的离开,是在伯父一周年祭日后没多久。一年前,当我赶回老家,哭拜在一身寿衣的伯父面前,伯母还一边拉我起身,一边劝慰我。如今,当我再次跪拜灵床,来拉我的只有堂兄堂姐了。伯母则静静地躺在灵床上,再也不会拉我起身。
  母亲站在灵床前,没有多说话,只是总结似的“批评”了伯母一句:“好一个穷骨头。”话音未落,母亲就哽咽了。
  最了解伯母的,还是母亲这辈儿人。
  伯母这一辈子,是够穷苦的了。伯母娘家是我们邻村。出阁前,伯母是家中老大,下面有六七个弟弟妹妹。所以从当姑娘那会儿,伯母就是半个当娘的,在家帮母亲照顾弟弟妹妹们,在外则顶一个“男劳力”,帮着父亲养家度日。伯母的身材在我们村儿的婆娘里,是那种少有的魁梧。我想除了遗传因素,常年的摸爬和生活的捶打是显而易见的原因。
  伯母生来就是“干活儿的”吧。总之,自打伯父年轻时大病一场后,不管家里田里,里里外外的农活儿便都是伯母一人包圆了。按着亲人们的说法,识文断字的伯父是“连根草儿也不拿的”,每天的主要任务便是喝茶。已经成家的二堂兄有次实在看不过去了,当着伯母的面说了伯父一句:“俺爹怎么这么懒!”堂兄自然是在心疼伯母,没承想却遭到“毫不领情”的伯母一顿数落:“我都没嫌你爹懒,你们嫌?!你爹懒,那你弟兄两个的房子谁给你们盖的?!你们两个的媳妇儿谁给你们娶回来的?!”自此对于伯父的行为,堂兄不敢再有半点非议。
  两个堂兄和一个堂姐都是孝顺孩子,给伯父伯母物质上的供应都很充足。不过但凡有口好吃的,伯母一定是紧着给伯父吃。别人劝也没用。伯父过世后,亲人们觉得伯母可以享几年清福了。可是不久后伯母便查出了“毛病”,而且偏偏是没法吃东西的毛病。所有食物,无论软硬都只能用料理机打碎成流质状,用勺子往嘴里送。没有了牙齿的咀嚼,再香的东西也味同嚼蜡了。及至后来,伯母想喝碗小米粥甚至都变得异常困难。天道深微,不知道老天爷是如何权衡的。苦了一辈子的人,老来享几年清福真的不可以吗?
  这其中的许多情节,我其实是刚知晓的。守夜的晚上,亲人们围坐在灵床前,静静地谈论着灵床主人的一生。间或地一声声叹息仿佛先生对学生习作的圈点。作为晚辈,我没有评头论足的资格,因此多是默默地听着,眼睛盯着长明灯映照下墙上的幢幢人影。火苗一扰动,影子就跟着乱了。
  听母亲说,两口子离世的间隔不超过三年,就算是“一起走的”。母亲说的“一起”,应该就是白头偕老的意思吧。前面还听堂哥堂姐说起,伯父过世后,伯母便经常独自喝茶。茶碗儿备两个,一个自己喝,一个斟满放在旁边——显然是给伯父的了。从这个角度看,伯母的离开,于我们晚辈,虽然万般不舍,但在伯母自己心中,不一定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如愿以偿。
  自从经历了几位至亲的离去,我才慢慢体会到,原来面对亲人的遗体,自己是不会害怕的,心里有的,只是那种大恸之后木木的悲伤。看着灵床上额头盖着手帕的伯母,恍惚间觉得伯母只是睡着了。
  按着主事的安排,押车去火化的人最好是年长些的——或许是跟村里的风俗有关吧。管不了那么多,一种莫名的情绪催促着我也毅然上了车。那种情绪我至今说不清楚,仿佛是想送亲人最后一程,又仿佛是,郑重送长辈进入轮回,是我这个晚辈义不容辞的责任。没人要求我这样做,但“没人要求”的这个要求在我心里却是——隐隐约约地——最为要紧的要求。
  这里我无意过度渲染悲伤,但每次看着从火化炉里缓缓退出的骨灰,那种余烬未熄的暗红,那种触手可及其实已遥不可及的苍茫,无声又掷地有声地告诉了我该怎样去生活。作者:仲济涛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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