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浓重，爷爷踏着雨幕走来，厚重的雨靴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，清亮雨水在灯下顺着黑色的雨衣流下，又悄无声息地在地上变得泥泞。
“晓光呢？”等了一下午的奶奶，听见爷爷回来的声音，急忙地攀上去。
爷爷没有说话，只是沉默地站着。
“晓光啊，你别跟奶奶捉迷藏了。”奶奶倾着身子向他身后看去，仿佛她的孙儿就藏在他的身后，可迎接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影子和远处看不见光的黑暗。
像是接受了孙儿失踪的事实，咬牙撑着的力气像气球被瞬间扎破，潜藏在关节里的疼痛一齐发作，将她击垮在地。
奶奶知道她的孙儿已经失踪，殊不知我早已变成一缕游魂，在她的身边守了一下午。
我看见她在大门口处张望，花白的头发在风雨中凌乱，头顶的屋檐又短又窄，将她探出头的半边身子打湿。她多么希望街道的拐角处会出现她孙儿朝她奔跑而来的身影。可是没有，她等了一下午，只能发现雨滴砸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响，渐暗的天色混着雨水将前方的道路遮得严严实实。
今天街道上的人格外少，农忙季节已过，摘下的果子、粮食储存在室内，等待着天气晴朗的时候被卖出去。阴雨天，村子里的人无事可做，只能宅在家里。
爷爷种了很多苹果树，今年收成特别好，一箱箱白色的镂空的塑料筐垒在仓库里，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苹果，是一个格外壮观的场景。这本来是我们家的喜事，可是爷爷却时常站在仓库里对着苹果叹气，像是那些苹果是会带来厄运的东西。
爷爷时常笑话我白天清醒时像只小老虎，精力旺盛，晚上睡得像头死猪，被人偷走都不会醒。可那天晚上我好像醒了，我听见爷奶的交谈声在沉重的夜晚里传来，声音轻轻地像妈妈在我幼时哄我睡觉的摇篮曲。
“今年村里收苹果的还没来吗？”
“没有。”
“那可咋整，这苹果再放可就坏了。”
“再等等吧，很快就来了。”
“……”
爷爷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轻盈，我记不清他后来又说了什么，我只记得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许下承诺——我要帮爷爷把苹果卖光！
不过现在我只能向爷爷说声对不起了，我可能没办法实现这个诺言了。
哦对了，我是在我们家的苹果地旁“醒来”的，我不知自己被谁杀了，那段被杀害的片段像是被凭空抹去。我来不及观察周围，便被莫名的恐惧推着，逃回了家。或许是因为那些片段太过痛苦，所以记忆便擅自将它们封锁。
我猜测自己的尸体被埋藏在那片空地，我不想去看，也不愿去看，我想守着我的亲人，在彻底消失前再看他们一眼。变成一个幽灵后，我想起自己在手机里看到的3d街道实景图，那里是世界的里头，我在世界的外头，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，只能看，只能等。
凌晨，雨已经停了，爷爷站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下，叶子上滑落的一颗雨滴落在他的脸颊上，他抬头，乌云散尽，漏出星光点点。远方，雨划过急速驶来的高铁，爸爸坐在车厢里，他抬头，望向窗外，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落进他饱含忧愁的眼中。今晚，对我们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。
第二天中午，天气变阴，我的尸体被挖了出来。
村民们站立着，里面有村头小卖铺的李大娘，有馒头店的张爷爷，有我的好兄弟铁蛋，还有很多我熟悉的、陌生的人，他们紧紧贴在一起，围成一个圈，圈内是死去的我，里面传来母亲的嘶喊、父亲的吼叫、爷奶的尖啸。我站在圈外，泪水早已流满了脸颊。
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，我想起奶奶在我离家时让我不要走远的叮嘱，想起爸妈说等在城市里站稳脚跟，就把我和爷奶一齐接过去，一家人就能团圆，想起爷爷说我是他的开心果。我不复存在了，那这些叮嘱、承诺又该往哪安放呢？
奶奶说人死后，善人会去天堂，恶人要下地狱。我说：“那我死后一定会去天堂。”她先是肯定我说的话，之后又佯嗔道：“小孩子不要说死。”
现在我死了，我猜测我一定会去天堂，因为我不是恶人。但那必然是之后的事，现在的我正在等待，等待天气放晴，等待爷爷的苹果被卖出去，等到我的亲人们不再因我而悲痛，等到警笛声响起，犯人得到应有的惩罚，等待光明重现。
我并不孤独，因为我知道你们与我同在。（作者：杨萌）